文/高岳山
我的父亲没留下一张照片,带着对子女的不舍和对社会的无奈离我们而去。但他挺直的脊梁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。
86年12月19号上午10点,噩耗传来,我从单位请假带着在初三读书的弟弟奔回家里。父亲已经停在堂屋左侧的门板上,头上盖着黄色的大裱纸,身体裹着被单静静地躺在那。我和弟弟眼水夺眶而出,任凭怎样地哭天喊地,他无动于衷了。只有裱纸被微风吹着有些许的颤动,也许那是他的灵魂知道儿子回来了。夜里2点多,一口棺材从庐江运到庐巢路边,这是姐姐苦苦哀求,木材公司几个木工加班赶制的。村里的几个人去几里外抬回来,远远就听到姐姐的哭声,撕心裂肺,在空荡荡、静悄悄的山村回响。一挂鞭炮,棺材进门。入殓,抬到大桌子上,下面点上香油灯,摆上蜡烛和香,还放了一个酒杯斟满酒。第二天晚上开棺,掀开裱纸,看到父亲沉沉入睡的样子,慈祥而和蔼,凄凉和悲痛一齐涌上心头。出殡、入土,我们三兄弟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,二位姐姐哭断肝肠,送葬的人也被感染,纷纷落泪。饱经磨难的父亲只活了50岁就撒手人寰,三个儿子还没成家,母亲伤心欲绝,在巨大的打击下病倒了。
1937年2月18日(丁丑年正月初八),父亲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,从呱呱落地,家里就热闹开了。一个月,不管来谁,都热情招待,一个大师傅专门走村串户买鸡蛋,都供应不上来。曾祖父在黄屯又娶了一房,家里长工骑马报喜,他不相信添孙子,当看到马背上报喜的鸡蛋黄滴滴答答流下,他绷紧的脸也释放出灿烂的笑容。已经三代单传,前面生2个孙女,一个还送给人抚养,有男丁出生,可以传宗接代了,自然喜不自胜。到我父亲这辈子是“申”字辈,取名叫申开吧,预示着子孙兴旺,一壶水终于烧开了。祖父从商校毕业,一直跟自己的姑姑们在九江、安庆一带经商,生了2个女儿,和曾祖父闹得很僵,现在儿子的出世,极大缓和了他们之间的关系,可惜在外不慎得了瘟疫的传染病,回家一边治疗,一边在盛桥小学教书。更不幸的是,1941年3月29日,日本鬼子侵入盛家桥,在夏砾山成立总部,有奸细汇报,高百川领导的游击队经常在我家开会,被日本鬼子叫去讯问,并被毒打,不到一个月就去世,年仅34岁。这年父亲才7岁,就失去了父爱,从此曾祖父更加宠爱甚至是溺爱孙子,七、八岁架在颈子上,任凭孙子的打头、揪头发、扭耳朵,还乐呵呵地笑。
父亲童年过了短暂的幸福生活。六百年前,我的始祖从外地辗转来到板桥这块土地上,到我父亲这代已经繁衍生息了二十几代,我家就在“船形地”的锚湾(后来演变成今天的地名毛家湾)。毛湾离盛家桥只有5华里,背靠夏砾山,山上的草树可以满足人们的柴火,山间有10口大塘,即使是旱年,这里的庄稼也能获得丰收。因此,许多有钱的人都到这里置办田地,当时有10个大地主,我家属于其中之一。经过几代人的积累,我家在徐家塔山有几百亩田,在毛湾也有不少田,盛家桥的澡堂、米行、布行等都有不少股份,临街还有2层14间房屋。在毛湾也买了几亩田做了前厅后院,整个房屋建筑材料为青砖和杉木料,青墙黑瓦,古色古香。父亲在童年过着富裕的生活,上了几年私塾。
时代变革,父亲跌入深渊。1949年,全国解放,由于是地主分子,受尽了凌辱和磨难。三年自然灾害,父亲差点饿死,幸亏奶奶是烈属(奶奶的两个哥哥是红军烈士,大哥还是郎溪纵队的大队长,据说如今郎溪县广场上的雕塑就是他),没人敢歧视,吃食堂回来匀点给父亲吃。1962年,父亲抱养了一个女孩,她的父亲饿死,母亲带着一个弟弟改嫁,这就是我大姐,1963年,我二姐出生。1964年,母亲的预产期到了,父亲和大队长请假一天,哪知道这天孩子没有出生,第二天大队长认为我父亲撒谎,就一阵批斗游行。拖着疲惫的身子和受伤的心回到家里,听到婴儿的啼哭声,父亲抱着孩子大哭,大哥出世了。隔壁的小奶奶过来劝说,你已经扳本了,添个男娃,值得,坚强起来。我是1967年出生,弟弟是1969年。5个孩子,7口人生活,生活极端困难,每年到春季就到处借粮食。母亲心灵手巧,自学裁缝,白天参加生产劳动,晚上熬夜给人家做衣服换工分。一到运动,我父亲就被拉出去游行,晚上召开会议,前面挂一个木牌子,后面背着一个土基,接受批斗。群众义愤填膺,咬牙切齿,仿佛我父亲犯了滔天罪行,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,手指着我父亲,大声呵斥,要他老实交代,向人民坦白。其实这些都是一个宗族的人,按辈分,我父亲还是他们的叔子、爷爷辈的。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我七、八岁就开始记事,有一天晚上开会,我也去看热闹,愤怒的人群高喊打倒地主、打到反动派的时候,我也跟着叫喊。当喊道打到某某某的时候,我感到惊讶,以为听错了,好像是我父亲的名字。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前面,仔细一看,真是我父亲,抬着头,挺起脊梁,任人批斗,我惊呆了。我的平易近人的父亲怎么是大坏蛋呢、为什么和人民作对、他究竟犯了什么罪?当看到我在面前,父亲眼泪顺着脸颊淌下,大姐赶忙把我抱回家。批斗结束,父亲被送往林场关押,大姐、二姐在隔壁借了一个马灯,去给父亲送被子,我也死活要跟着。林场离我家3华里,都是田埂路。夜色浓重,树影婆娑,一有风吹草动,我们都吓一身冷汗。终于到林场,转弯抹角,找到父亲关押的小棚。看守打开门,只见父亲蹲在在一个铺着单薄的稻草上,就见到我们来了,踉跄地站起来。我抱住父亲的腿,伤心地哭起来,父亲笑着说,孩子,别哭,爸爸不是坏人,明天就回家。我点了点头,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生也抹不去的创伤。
父亲有资本主义尾巴,我那时小不能理解其中的道理。家里孩子多,缺衣少粮,父亲想了办法,在自家的院子里种植甘蔗和山芋苗,可以卖些钱补贴家用,缓解经济紧张的窘境。可是这也成了父亲的一大罪状,被扣上“修正主义”的大帽,遭到无情的口诛笔伐,甘蔗和山芋苗被坚决、彻底、干净地铲除。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被消灭,父亲一身长叹。在批斗时,经常被一些愣头青踩上一脚,说是让他永世不得翻身。父亲遭受身体和精神的折磨,几个孩子读书还算聪明,他坚信总有翻身的机会。
严冬终将过去,春天悄悄来临。分田到户,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,我家分了10亩田地。虽然劳力还比较薄弱,但老少齐上阵,人多力量大,到了收获季节,除了上交公粮,家里粮囤满满的,山芋堆满小屋,头一次看到父亲开心地笑了。我家的成分也由地主改为社员了。上小学最怕老师问家庭成分,现在挺起腰杆,在初二我还入团了,父亲又一次开心地笑了。1981年有政策,没收地主财产的要退回,我父亲哪敢再相信这话是真的,一直没有提出要求,到1984年,政策又改变了,没退赔的就不再退赔。虽然我家没有得到以前在盛桥街上的14间房屋,但父亲一点也不后悔,有得吃,不批斗,就是万幸了!而且可以发挥他的特长,做生意,经营木材,养兔子,很快就致富了。1983年我考上了中专,跳了农门,父亲得意地笑了,我家翻身了。
虽然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,但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。在那动荡的的年代,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,身体很难复原了,86年的11月生病住院,我拿出仅有的100元(我9月才上班,工资每月56.5元)去医院,父亲很高兴,说找回头钱。没想到出院不到三天就与世长辞。
父亲的一生,是多灾多难的一生,是忍辱负重的一生,是坚强豁达的一生。他是一个自信乐观的人,一个不畏磨难的人,一个挺着脊梁的人。他是我的楷模和榜样,影响着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