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首页 > 经典散文 > 名家散文 > 毕淑敏 >

原始股-毕淑敏(8)

来源:网络 作者:毕淑敏

现在,你只剩下4000股了。

沈展平觉得自己的心像一扇猪肉,一半被钩子悬在半空,一半泡在冰水当中,很不妥贴,很不舒服。

但他没有其它选择。无论在商业法庭还是道德法庭,他都只能这样做。

也许,当初应该立个字据?或者干脆到公证处去公证一下?沈展平是那种摔了一跤并不马上爬起的人,他躺在那里,静静品尝自己的疼痛,像录相慢放镜头重复自己倾斜的一刹那。他要伏在地上,找到那块绊倒他的石头,留作终生纪念。

假如那天从公共汽车走下来,就去办理一个手续呢?

吕老兄也许当时就收回馈赠……他会被这个仪式吓住……

没办法,认倒霉吧!你命中没有这笔财富。

剩下的便尤其宝贵。

闭路电视屏幕上,正在放栾德司长的讲课录相。人们端正地坐在每间办公室里,半张着嘴,听得很专注。

司长看了很多书,搜集了很多资料,观点新颖,例证翔实,融汇贯通,妙语连珠。从股票的诞生发展一直讲到股市买卖交易的规则,滔滔不绝。

“关于东印度公司,我们知道些什么?不错,他们向中国倒卖鸦片,疯狂地攫取软弱腐败的清王朝的银两。林则徐虎门销烟,主要就是焚毁他们的货色。但各位 是否知道,东印度公司是世界上最早和最成功的股份制企业之一。公元16世纪的最后一天,经英国女王特许,东印度公司募集到股份资本6.8万英镑,入股者 100人。17年后,公司股本达到162万英镑,股东达954人。一个世纪以后,它的股东又增加了50倍。从1757年至1815年,东印度公司共搜刮了 东南亚与印度的财富共计10亿英镑……

“世界上第一个股份制公司诞生于俄国,名叫‘莫斯科’公司,时间是1553年……

“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,还是一位炒股高手。他买过美国证券,也买过英国股票。他认为股票是大量的机智加少量的金钱赚钱的好武器。他对他的舅舅说:搞这 种事情占去时间不多,而且只要稍微冒一点风险,就可以从自己的对手那里把钱夺回来。马克思的运气挺好,600英镑变成了1000英镑……英镑对人民币的外 汇牌价是多少?”

栾德司长讲课时,不尊常例,喜欢直视摄相机镜头。达到的效果就是:在各房间超大电视屏幕上,他炯炯有神,目光睿智。每一个注视电视机的人,都仿佛栾德司长居高临下地在与自己交谈,容不得半点走神与怠慢。

“那时候是19世纪中期,英镑比现在还要值钱得多……

“预备买股票的人,神经必须坚强。当你把钱放进这个漏水的竹篮子里时,必须像啄木乌似的敲敲自己的神经……”屏幕上的栾德司长真的伸出骨骼圆润的手指,弹了弹自己智慧的头颅,于是整个走廊回荡起围棋子落地般的短促声响。

“看看它是否有足够的承受力。不单是指承受痛苦——失败的时候不会自杀,而且包皮括承受狂喜的力度。大家别笑,乐极生悲。比如范进,反倒疯了。外报载一穷苦妇人,股市大利大发,净赚15万美金,15万就成了杀人凶手,老太太一高兴,心肌梗塞辞世,我们这次发行的原始股,赚的可能性极大,大家要做好两手准备。当你涉足股市的时候,就权当这钱已经丢了,才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。当你真的牛市冲天时,也荣辱不惊,作一个有远见的长线投资者………”

老生常谈,都是老生常谈。沈展平不屑于听,全都了然在胸。但沈展平必须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,因为他发现栾德司长不知何时潜入大办公室,正在观察听众反应。

大家都未曾察觉,兴趣盎然地听课,这是自身攸关的热门课题。

凡讲课,栾德司长都不直播,而采取事先录相的方法,比较稳妥,错漏之处也可更正。

身前一位栾德司长,身后一位栾德司长,挺有趣。也许应该向栾司长建议,租一座大剧院,面向社会讲讲课。深入浅出,大家都爱听……沈展平不着边际地遐想。

“谁是沈展平?”

突然,一股强劲的气流冲刷过来,一个小伙子矫健的长腿,把自己的身体橡足球似的射入门内。

所有的面庞像葵花向陽一般,聚焦于沈展平。

沈展平想,如果自己是地下党员,一定被这种目光出卖。

小伙子留两撇像扑克牌中“J”似的小胡子,除了身材,有东洋人的韵味。

“我是。你是谁?”沈展平懒洋洋地站起来。真叫邪了,尽是不认识的人打上门来叫号。

“喂喂!你想要做什么?你有什么事同我说嘛,为什么要直接找沈展平?”安琪娘突然从厦门蹦到了郑州。办公室大门正对着中原大地的位置。

这是谁?这么气急败坏?看安琪娘极力阻挡的阵势,莫非是安琪儿的父亲?难道要决斗?真滑稽,我同安琪娘有什么?什么也没有,只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就是了。安琪娘为什么要拦着他,让他走过来好了……

沈展平胡乱拼着七巧板似的念头,索性站起来,越过祁连山,向中州挺进。

“我同你谈不顶用,你做不了主。我要直接与沈展平对话。”来人气急败坏地解释给安琪娘。

沈展平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绝大的误差:这是乔致高——就是那个把认股权卖给他的人。

机关很大,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。以前的信息都是通过安琪娘交换,彼此间只闻其名,并未谋面。

乔致高在一楼一司,沈展平在十楼,尤如参商。

沈展平敏锐地意识到:他注定要为他的股票受尽磨难。

“沈展平,我改变主意了。这是你委托安琪娘交给我的2000元人民币,现完壁归赵。购股权我收回。这是3000元人民币,为股票本金,也一并给你。这样,发放股票的正式凭证时,我就把我那一份领走了,恕不再打扰。共计5000元,请点一下。”

不愧是学中文的,直奔主题,断水抽刀。

确实是完壁。那沓2000元钱的每一张都是新的。沈展平用电娃子盐渍渍的存折从银行提出后,原封不动交与安琪娘。

“数一数,看是不是多了?”他当时说。“多了就是小费。”安琪娘回答。这些声波的颗粒恐怕还在空中飘荡,2000元钱已经完成了一圈世道轮回。

沈展平全身一阵轻微的肌肉收缩:又一位食言而肥者光临。

人们一见这阵势,围拢过来。只剩下栾德司长在电视里声嘶力竭地独白。

“我不点。因为这是你的钱。”沈展平强硬地说,用尺子将钱沓推得离自己远些,很不屑的样子。

“这怎么是我的钱?分明是你的。股票才是我的。”乔致高原想速战速决,首战未能告捷,索性冷静下来对答。

“你把认股权卖给我,我把钱付给你。买卖行为已经完结。现在,认股权在我手里,我已经凭借它买了股票,这笔钱当然是你的了。天经地义的事。”郁积已久的积怨,使沈展平有淋漓尽致演说的欲望。

“我把钱退给你,就把认股权赎回来了!”乔致高并不示弱。

“但是我并没有同意!我又不是开当铺的,为你代存银票。你我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人,又都受过高等教育,应该懂得这个道理。你在农贸市场买了一把韭菜, 一转眼你不想要了,小贩都绝不会让你退换,况且我们是这么严肃的事情。乔致高,我们初次见面,认识你很高兴。但这件事,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。”沈展平尽力 把语调放得平缓。他现在站的位置,相当于中岳嵩山的所在,周围的同事们都高山仰止,他必须要维护自身的形象。大辩论的时候,民心的所向很重要。况且,不必 侧头,他知道在人所不注意的角落,有一双审视冷静的目光正在扫描。

“安琪娘,你说说这算怎么回事?”乔致高绷不住劲,气急败坏地 说,“我刚听了栾德司长的讲座,如醍醐灌顶,大彻大悟,这才算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。咱们学中文的,实在是比不了人家学经济的。甘拜下风。股票还没有正式发 下来,还不算木已成舟。就算成了舟也可以把钉子拔下来再卸成木板。不知者不为怪,应该允许别人犯错误也允许别人改正错误。安琪娘,烦请您给这位学长再通融斡旋一下,大家都是拿低薪的阶层,属于在贫困线上徘徊的人,都有脱贫致富的愿望。现在好容易逢到这样一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,因我蒙昧无知,几乎陰差陽错地弄丢了。请沈兄慈悲为怀,每个人都有一份,排排坐,分果果,您又何必一定非要霸住我那份不还呢?将来上市后若股价腾飞,您发大财,就真忍心看我乔致高一文不名,在这座共同的大楼里,造成新的两极分化吗?请学长三思!”

乔致高的年龄比沈展平小不了多少,一口一个学长,便把自己摆到了有利地形。哀兵动人。听众们像散漫的黄豆,从秤盘上沈展平一侧纷纷倒向乔致高,大家谁也不容易,不要逼人太甚嘛!

栾德司长挺得意:立竿见影。有哪一位大学教授的课能讲得这样具有指点迷津、拨乱反正的功能?就是他自己,以往所讲的理论也不曾这样迅捷地被学主落实在行动上,溶化在血液中。

为人师者有这样的经历,足堪自慰自豪!

“乔致高,我并非像你说得那样寡义薄情。”沈展平要迅速澄清事实,岂容黑白颠倒!他将话题稍稍荡开,拳头缩回来是为了更有力的出击。

他矜持地微笑了一下,棱角分明英俊的脸上便有了某种居高临下的宽容:“你了解的情况并不全面。我不单是购买了你的认股权。我不单是你知道的4000股 认股权并且已经凭它们做了股票的所有者,而且,我还曾经拥有过6000股认股权。只是我已经把2000股无偿地还给了它的主人……”沈展平约略说明了情 况,隐去了吕不离的名字。

众人啼嘘,看不出小伙子还这样仁义!

“你既然这样厚道,索性好事成双,收下钱,把我的还我。”乔致高看到了黎明的曙光,小胡子翘了起来。

“厚道不厚道,你无权评论,那是另一个范畴的事情。我还给他,是因为那是他赠予我的,这里面只有友情,不掺金钱。而乔致高,您则不同。”沈展平迅疾逼近问题的核心,他不想同这中文系的才子经济场上的低能儿再玩语言游戏了。

“在友谊的圈子里,我们可以按古老的道德准则行事。 但正是你,率先把认股权当作商品,踏进了商品交易的黑海洋。这个海域,自有它的航行规则。你为认股权出了价,每股1元,我认可了这个价,还有中人。交割清 楚,钱货两讫,彼此的关系就已经终结。这又不是大件电器,还有什么保修期。你一只脚踩在商品交易的小船上,一只脚又留在淳重风情的篱笆里,需要什么就挥舞 什么,这不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悖论吗?假如你有良知,你应该感到一种二律背反撕裂的苦恼。恕我个别地方可能冒犯,言辞偏激,但我想这里有个学术上的问题。”

倾斜的黄豆又开始向回滚动。已经没有人注意屏幕了,硕大扁平的栾德司长孤独地神采飞扬。

“沈展平,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,是我错了,是我想占小便宜结果吃了大亏……你刚才说得对,是我率先把认股权当作了商品。但就是生意场上,也没有不可挽回的错误。既然是商品,我把它交给了您,那我现在要从你手里重新买回来,总是可以的吧!”乔致高以守为攻,挑衅地望着沈展平。

乔致高算是把沈展平送进了一条死胡同。黄豆们散乱地滚动起来,大珠小珠落玉盘。沈展平已经顾不上民众心理了,又不是竟选美国总统,随大家怎么认为吧!他现在要捍卫的,是属于自己的尊严和属于父亲的钱!

他必须要让真理的旗帜在自己头上飘扬!

至于钱,都是属于父亲的。钱可以买血,血将灌溉父亲枯萎的生命。他不遗余力处心积虑地借债买股,不就是要用智慧换来家人以及自己的幸福吗?这是投机, 勇敢地投入一次机会。那些坐享其成等待观望的人,在一次显露端倪的时候,跳出来摘桃子,晚了!生意场上,打的是短平快,争取的是时间差。如今道貌岸然地博 引古今,只不过是想把别人已装进口袋里的钱,巧取豪夺而出……

沈展平仿佛看见父亲的脸像沙漠般苍黄,老眼迷离地企盼着……

“你当然可以买回去。”沈展平冷冷地说。

“那我买回来。这是钱。”乔致高像推土机似的用四个手指齐刷刷推钱。

“少了。”沈展平斩钉截铁地说。

“不少,我一张张数过。不信你重点。”

“我是说这个钱数不够。”

“什么?”所有的人同乔致高一起诧异。

“涨价了。”沈展平淡淡宣布。

“涨到多少?”乔致高迫不及待发问。

“翻番。你拿4000元来,我就把认股权再卖给你。”

“这才几天,就翻番,提前进入2000年了?”乔致高骇怪地高叫,眼球向四处逡巡,以求舆论声援。

黄豆们在烈焰烘烤下,轻微地爆裂着:看不出平时稳重潇洒的小伙子,出手这么毒辣!

“对。童叟无欺,言无二价。拿得出钱来,你就再来。否则,恕我再不接待!”沈展平傲慢地说。

啪!啪!乔致高义愤填膺地跺着脚,一摔门,扬长而去。

“你等着!利欲熏心的沈展平!”他的咆哮在走廊的喷涂墙壁上撞来撞去。

“我,时刻准备着。”沈展平说完,经河西走廊,回到玉门关外天山脚下,按部就班地开始于自己的事。

栾德司长一直关注着事态的进展,偶尔也分心观察荧光屏上的自己的音容笑貌,挑剔地检验表情手势形体语言。对于一个蒸蒸日上的经济家政治家改革家,演说的技巧与形象十分重要。

他无声无息地离去了。

电话铃响了。

“小沈,为什么要这样?不这样不行吗?”安琪娘焦灼的声音。

“不行。谢谢。”沈展平我行我索地挂上了电话。

相关内容: 名人名家
『 猜你喜欢 』
挑错